庭前有座院,院中有口井,井中有一女尸,尸髓滲著毒。井是我挖的,人是我殺的。
誰能想到,堂堂大寧一品侯,當朝長公主的駙馬爺,竟然是個草菅人命的惡魔。誰又能想到,
出朝錚錚鐵血,入朝艷冠群芳的長公主,竟是個心機重重的弄權之臣!1泰和九年,
國破家亡,我作為南楚質子,押送千里入京,成了掖幽庭的階下之囚。那年我七歲。
管事太監一個「失手」,鞭傷了我的雙眼,他只是被罰俸一月,而我卻要面對無盡的黑夜。
南楚子民,寧折不彎。養心殿上頌書,所有人席地端坐,唯有我,站的筆直。掖幽庭清掃,
所有人跪地打掃,唯有我站立向前。好在,眼盲之后,鞭子再未落在我身上。演武場練拳,
所有人慘叫連連,唯有我,縱使渾身痛楚,卻一聲不吭,牙關緊閉。人們都說,大寧尚「禮」
,那些敵國質子竟有與王侯子弟有同樣的待遇,不愧是禮儀之邦。只有我知道,
處處遭人排擠,被人暗算是什么滋味。「這小瞎子真扛揍呀,不會是打傻了吧?」「他啊,
進宮的時候就這幅樣子,活脫是茅坑里的石頭。」「硬是挺硬,
臭嘛......看我給他打出X來。」「別了吧景華,畢竟是質子,
打壞了沒法跟父王交代。」「你們在干什么!還不快住手!」最后的呵止之聲,蕩入心中,
本該仿若天籟。可此時的我,早已對這個囚牢失望透頂。越是有人對皇族歌功頌德,
我就越覺得君臣虛偽奸佞,愚民可憎。「你叫什么名字?」天籟似在喚我。我依然雙唇緊閉,
垂垂站立,心中細數著身上的傷處。「公主問你話呢!」旁邊有人質問,聲如洪鐘。
我傷口被震痛,手臂顫抖。這人,是護衛嗎?殺意很強,父親的親衛應該不是他對手。
「別怕,我不會傷害你的,只是問問你的名字,晚些差人送些金瘡藥給你。」
天籟的聲音又輕了幾分。「凌秋。」我低聲回道。「可是 少年恃險若平地,
獨倚長劍凌清秋 的凌秋嗎?好名字,那你姓什么?」她又問道。「亡國之人,配不得姓氏。
」「好,我記住你了。」說完,她轉身便走。說來奇怪,這天她走之后,
那些宵小之流再也沒有為難我。2當晚,桂姨小心翼翼的幫我敷藥,藥匣打開的剎那,
沁香撲鼻,是我從來沒有聞過的味道。「哪里來的異香?」我伏在床榻,嚅囁道。「回殿下,
方才有位姑娘送來金瘡藥,說是殿下的朋友,前來兌現承諾。老身便收下了,殿下所嗅,
是那藥香。」我皺了皺鼻子,又深吸了一口氣,只覺得渾身舒爽,對那公主便多了幾分好感。
「想不到大寧國還有這履信赴約之人,那公主是何模樣?」我問道。「年齡與殿下相仿,
五官清秀,唇紅齒白,當真是個水靈的姑娘。眉心卻有一抹紅印,不知是胎記,
還是朱砂所點。殿下這是?」桂姨輕輕將那藥抹在傷口處,之前蝕骨般的疼痛,竟漸漸消了。
「沒什么,楚人有恩必報,我且記下她的樣貌,日后再圖以報之。」我頓了頓,
又道:「桂姨,莫在叫我殿下了。如今人為刀俎,我為魚肉,若被有心之人聽到殿下二字,
弄不好便是死罪。」「好,殿下,哦不,少主,少主今日還要練劍嗎?」「練!」
大楚以武立國,劍術無雙,皇族以劍論爵,與其說是朝堂,倒不如說,更像江湖。
所以比起其他質子,我沒那么孤獨,除卻寧國內廷司給質子們分發的事務,
其他時間我都與劍為伍,與劍談心。只是這些天楚園里似乎多了雙眼睛,一到舞劍時,
那雙眼睛便會出現,不遠不近,恰到好處的保持著一丈距離。皇室劍法,概不外傳。
我只能捏著劍訣在青石臺上走來走去。七日后,那「眼睛」終于沒了耐心,
跑到我身前問我:「你怎么不練了?」聲若天籟。「是你,公主殿下。」
她有些驚訝:「你竟早就發現我了?什么時候?」我感到一陣掌風在我面前揮來蕩去,
伴隨著一陣驚疑:「咦?明明看不見,怎么發現我的?」我迅速伸手拿住她的手腕,
輕斥著嚇她:「偷學楚族劍術者,死!」「你弄疼我了!」她驚聲喊,似是被我嚇到了,
還試圖用力抽出手,只是我卻加大力道,捏的更緊了。叫聲引來了桂姨,
我聽見她離的老遠便「噗通」一聲跪在地上,期期艾艾的央求:「長公主息怒,少主他小,
不懂事,您可千萬不要怪罪他!」我心里莫名一緊,像是被漁網纏住,寸寸收離。
桂姨從我出生的時候就侍奉在我身邊,比母后還要疼愛我。此時,她卻一下又一下,
磕頭如雞冠碎米。楚人,寧折不彎!3「起來!您快起來!」她聲音焦急,
另一只手猛地敲打我的手腕,只一下,我虎口一松,她便掙脫出去。她奔向桂姨,
我在后邊疾追。她的身法比我想象中快很多,我用足氣力,竟然沾不到她的衣角。
這還是在我日夜練劍的自家庭院里,園里的一花一木一瓦一石我都無比熟悉。
她遠沒有想象中那般羸弱,我怕她傷了桂姨,情急中只能拔劍。「嗤——」隨著劍尖一滯,
一股血腥味在空氣中彌漫。她只是輕哼一下,卻沒有喊出聲音。桂姨卻無比惶恐,
聲音都變得顫抖:「公主您沒事吧!少主,少主啊!你闖大禍了!」「嘶......噓,
小點聲。」公主暗啞著嗓子,終于開了口。「我沒事,你們別做聲,
千萬不要驚動了外面的侍衛。」「好......好.......」桂姨壓低聲音,
一陣稀疏動靜過后,她終于幫公主止了血。我們一前一后引著這小公主進了內堂。
「跟長公主道歉!」桂姨一反常態的嚴厲,讓我有些錯愕。我站的筆直,根本不想開口。
「無妨,皮外傷而已。」公主的腳步圍著我徘徊,不知是在看我,還是看房間的擺設。
「別裝了,很疼吧。」我說。「哧——」她竟笑了:「我還以為你只會裝聾作啞呢。放心吧,
我們大寧王孫,可沒那么嬌貴。沙場喋血,都是王爺郡主身先士卒,這點小傷算什么?」
「嘁,你才幾歲,知道什么是沙場?」「你又幾歲?只知背后偷襲的小劍士。」
「我那是為了保護桂姨,情急之下才......才......」心里被她戳痛,
我羞赧不堪,楚劍,絕不背后襲人。「才什么才!道歉!」她似乎真生氣了。
「對......對不起......」我喃喃道。她又笑了,笑聲宛若銀鈴:「哈哈,
你看,道個歉而已,也不是什么難事吧。峣峣者易折,你呀,以后多跟我學著點。」
她說話的口氣像個小大人,老氣橫秋的。我突然覺得,這公主跟其他的寧人不一樣,
她有種讓人說不出的親近。而且,身上總會帶著一股草藥的幽香,
會讓人不知不覺間卸下防備。第一次,在大寧的地界上,跟一個孩童分別時,
我竟生出了「不舍」的情緒。那天我們聊了很多,聊南楚的無雙琴劍,聊南境的綠竹翠柳,
聊大寧的太平盛世,聊塞北的大漠銀裝......有些地方,有些景致,
我們明明沒有去過,卻好像已經手牽手走了一遭。晚上只剩我跟桂姨的時候,
我自言自語道:「長公主好像有些不一樣。」桂姨啞笑著問我:「是不一樣,
少主是不是喜歡她?」我皺了皺眉:「什么是喜歡?」我開始期盼與她相遇,
不論是堂上頌書,還是清掃雜物;不論是演武堂挨打,
還是楚園舞劍......可我沒想到,那天過后,這個讓我心心念念的女孩竟再未出現過。
只是偶有不知哪宮的侍從送來些治眼睛的草藥,幽香撲鼻。4七年后,大寧新皇登基,
大赦天下。桂姨收拾行裝,頻頻喊著「少主快些沐浴更衣,我們可以回大楚了!」
我不知桂姨大好的心情從何而來,她這些年在寧國都,吃的好睡的好,又沒有諸多繁瑣雜務,
遠比在楚時活的輕松。只有我,作為質子,不斷受人褒貶非議,萬千折辱加于我身。可此時,
我卻隱隱生出倦意。「不想走了,哪怕真的要走,也想見她最后一面。」可堂堂大寧長公主,
哪有那么好見?一炷香后,我終是提起行囊,隨著桂姨出了京。不比其他質子儀仗相接,
歡聲笑語,甚至喜極而泣。我出京時只有車夫一人,隨侍一人。三人一馬,
在這舉國歡慶的日子里顯得無比蕭索。出寧無人相送,入楚無人相迎......進了楚都,
滿城百姓對我指指點點,遠不是意想中迎接楚太子還都的氣氛。「原來,
我早已經不是太子了......」國師府里,恩師「夕夜」告訴我,去年殿前論劍,
皇叔一劍封喉,刺死了父王,繼任楚皇帝。我這個太子位,便移轉給了胞弟凌麓。
而我的親弟弟凌琦,在我入都前便已出發,作為新的質子送入大寧。「哪有什么恩赦,
便是有,也只對寧人而已。大寧的恩,如何會賜到楚人頭上?」夕夜目光灼灼,銳意如刀。
「這是什么規矩?」我怒意中燒,憤憤道:「以往質子監送,均由嫡子親赴,
如今我和凌琦皆為庶子,憑什么太子凌麓不去?」「如今的大楚,哪還有什么規矩?
我能明哲保身,留住這國師之位已屬萬幸。」恩師嘆氣道:「倒是你,劍術可有精進?還有,
你這眼睛,到底是誰弄的,為師幫你報仇去!」七年未見,恩師依舊待我如初,
我怎能不感動?「恩師,我這眼睛,可還有復明之日?」夕夜師父幫我摘下眼上紗布,
仔細查看后嘆道:「本是小疾,若不亂醫,早該痊愈才是。」我心中猛然悸動,莫非,
寧公主那藥是毒藥,她要害我?5又七年,我于王府深居簡出,韜光養奮,
終將楚劍修習至巔峰。金殿之上,我一劍斷了皇叔右臂,重登皇位。這一年,我21歲。
我將劍架在皇叔頸間,吐字如冰:「皇叔的劍,當年必走不過父王百招,你不可能贏他!」
他仰頭長笑,狀若瘋癲:「哼,皇權至尊,豈是比個劍就能決定的?
我最后悔的就是沒有廢了這金殿論劍的舊習,皇侄,你和你爹一樣糊涂!
哪怕你那眼睛復明了,卻一樣是個瞎子!」凌麓跪地痛哭,只求我放他父王一馬。
我斂眉揮劍,一劍封喉。大楚以武立國,朝堂即是江湖,一報還一報,這是規矩。楚人,
是冰冷的。身在楚時,我從不覺得這種冷漠有什么不妥,可作為質子那七年,
吏節度有序、見了傷我那宦官唯唯諾諾跪在地上向一個敵國質子哀求道歉......原來,
在那里,我才是異類。凌麓拔出劍指著我,雙眼血紅。「你想報仇?」他點頭。
我淡然笑道:「殺父之仇?」他點頭。「很對,若我與你做個交易,這仇可否不報了?」
他錯愕道:「什么交易?」我道:「我把江山予你,還我欠你父王這一命。」他目瞪口呆,
不知所措。比起朝堂的權謀,我更愛江湖的逍遙。楚北狼煙四起,凌麓命我為北征先鋒,
領兵三萬,掃平大寧鐵騎。看吧,這就是帝王權謀。哪怕我把江山交付于他,
我依然是他王權的最大威脅,與其在朝中宮斗,不如發配我北境,戰死沙場。昭和七年,
楚國不再稱臣,向大寧發兵入侵,寧國調兵十萬,據守南關。疆場之上,
我見到了大寧那位英姿颯颯的女將軍,澄陽公主。那夜,我單人獨騎潛入武侯帳中,
長劍出鞘,欲刺敵之首。劍落時,卻看到她額間那抹殷紅,仿若菡萏之花在眉間綻開。
「長公主?」6盡管聲音微不可聞,但她卻猛然驚醒。「什么人?」只一聲輕喝,營帳掀開,
親兵魚貫而入,一字排開。我長身而立,劍尖點在公主咽喉。江湖,畢竟只是江湖。
再高深莫測的武藝,也抵不過萬軍齊射的弓林箭雨。我知道,今天我走不了了。我還知道,
外面那三萬將士,亡了。所念猶深,而我只是低聲問了一句:「澄陽公主,可是大寧長公主?
」她凝眉注視我,仰頭道:「是又如何?」我笑了笑:「長公主可還記得我嗎?十四年前,
掖幽庭,楚園。」她雙目圓睜,脫口驚呼:「是你?」「是我!」錚錚脆響,劍骨嗡鳴,
那是寶劍墜地的聲音。十四載光陰輪轉,我竟又一次,成了大寧的階下囚。囚車中,
我最后一次向澄陽公主祈求,饒我楚兵性命。「我已被俘,三萬兵將自退,
公主可否饒他們一命,不要趕盡殺絕?」澄陽為難道:「楚王以卵擊石,犯寧天威,這事,
恐怕由不得我。我已加急上奏軍情,是降是殺,只能等圣上定奪。」我長嘆道:「公主可知,
楚王只是要我死而已,三萬人,皆是陪葬。」澄陽道:「楚王倒是好狠的心。」我苦笑,
忽而想起我那質子弟弟,驚聲道:「澄陽公主,我那弟弟凌琦?」「出征之日,
大帥澄銘于三軍前將其斬首,祭旗了......」我胸口一陣梗澀,猩熱翻滾,兀地張口,
鮮血噴灑在囚車上。我不知澄銘是誰,但手足之仇,若我能活,必報之!7又是一年寒霜降,
風雪偏打夜歸人。午門前,我跪在刑臺上,監斬官手中令簽已經高高揚起。「刀下留人!」
澄陽公主一人一馬,踏著風霜向我奔來,手里拿著一道圣旨。——陛下圣裁,
罪犯凌秋因受楚王之意發兵犯邊,本應罪不可赦。但念其為質多年,促和有功,
后于南境率軍求降。避免百姓受擾,生靈涂炭,功過相抵,免死。即日起入大帥府為侍。
欽此。監斬官接過圣旨,澄陽公主從刑臺上接過我。我看見她發眉披雪,兩頰通紅,
眼里數不清的溫柔繾綣,一時間忘情相擁。這世間百轉千回,究竟為何?「你又救了我一命。
」「是嗎?之前何曾救過你?」「發膚之傷,雙目之疾,與七歲的我而言,也是一命。」
「那你想怎么還?」「這......」「好了,戲弄你呢,怎么還當真了?快去換件衣服,
我領你去大帥府。」我沒想到,這三軍之帥,竟也是個儒雅倜儻的女子。
想來大寧朝堂男尊女卑,只叫男子爭王權,卻叫女子配軍銜,不免有些諷刺。
看到大帥澄銘時,我目光清冷,強壓著心底殺意。她對我卻分外熱情。「姐姐,
人給你帶到了,以后可要好好待他,凌秋劍法卓絕,將來一定是您領兵征戰的不二助力。」
「知道了知道了,這風雪緊的很,你快回府歇息吧。」我目光期期的看著澄陽離府,
隨后便被澄銘喚至廳房。她也不說話,只是上下打量著我,時而圍著我悠閑踱步。「大帥,
可有吩咐?」「哦。」我突然開口,她似是一驚,隨后道:「沒什么,你先去泡個澡,
暖暖身子,之后去副帥那邊領個差事吧。」「喏。」我應了一聲,卻站立不動,
更新時間:2024-12-29 01:00:10