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一)一九六七年六月的一天,二十二歲的李大成結婚了,娶了個很中意的媳婦,
比他小三歲。他是經媒人介紹,一見定終身的。六十年代這算是兩情相悅,門當戶對。
美滿姻緣讓大成心里美滋滋的,見人就笑,開口說話也變得風趣橫生。轉眼一年,
大成當上了爸爸。日子過得緊巴巴的,缺吃少穿,孩子還得了支氣管炎,時不時發燒咳嗽,
這無非是雪上加霜。大成說自己命好,遇上了一個吃公家飯的大舅哥。
在他幾次經濟窘迫走投無路時,都是這個大舅哥幫助。大兒子的咳嗽一直好不了,
有幾次很嚴重,多虧有大舅哥從外地捎來的好藥,才得以救治。大成是完小畢業,
在同齡人當中算是高材生。隊上想選他當會計,名單已定,不知誰提出他去世的父親,
身份不清楚,被取消了資格。平日里就靠夫妻二人在生產隊勞動掙工分,維持生計,
小腳娘在家帶娃做飯。大成跟上老一輩人,提著錐形鐵錘夯土墻,蓋瓦房。也能多掙些工分,
貼補家用。第二年,家里又添了一個兒子,解決做飯柴火迫在眉睫。村外五公里有一個煤礦,
那里工人多,上井就得洗澡。燒水的大鍋爐每天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的燒煤,
就會產生一大堆煤渣,方圓幾十里的群眾,都來撿沒燒透的煤渣,拿回家二次利用。天不亮,
路上行人匆匆。為趕早多撿一些,大成懷揣兩個冷饃,從黎明撿到正午,用膽子挑起,
步行一個多小時才到家。撿煤渣的日子有七年之久,饑餓和胃疼成了司空見慣的事。
因而落了個胃病,糾纏他半生。時隔兩年,一九七一年第三個兒子出生了,一家六口,
口糧永遠是難解決的問題,大成和媳婦每天為一日三餐發愁。大成媳婦是個繡花能手,
經常有人前來請教技術,都夸她染的絲線顏色鮮艷,也會給圖案配線。你傳我,我傳你,
大家都知道了,經常在她這里分幾根刺繡用的絲線。大成媳婦靈機一動,
鼓動了幾個要好的姐妹一起染線賣線。打聽到西新鎮那個地方,特別盛行嫁妝和壽衣上刺繡,
絲線交易行情很興旺。路程比較遠,要十多公里地,還要翻半架大山。
在貧窮面前這根本不算個事。大成媳婦在家染好絲線,準備好干糧。凌晨三四點起床,
組織幾個人,背上一包絲線,徒步去西新鎮趕集。走到那里是早上九點左右,剛好上集時間,
拿出絲線掛在胳膊和手上開始叫賣,直到集散人少,才收拾回家。一整天吃自帶的干糧,
晚上借著月光,三更半夜往回趕。意想不到的收獲,驅走了一天的疲憊。
在皎潔的月光下有說有笑,你追我趕,這就像一次野外游玩,開心還浪漫。
這事讓村上的長嘴婦知道了,把她們告到了大隊,說這是個人主意,影響隊里勞動掙工分。
隊上來了一幫人,把大成媳婦的絲線和染缸都收走了,并責令不許個人做買賣。
剛剛有點起色的生活,又被一棍子打回到從前。大成生來心靈手巧,
平時給隊上干一些零星修補的活,能多掙點工分。小腳娘和媳婦兩個人在家照顧著三個孩子,
大成幾乎天不亮就出門,天黑透才回家,在外面打聽找各種活路。但是用人的地方實在太少,
多數都是空手而歸。眼看冬季來臨,家里連燒炕的柴禾都沒有,怎么辦?
正在大成一籌莫展時,有一天晚上,回家經過一片墳地,大成看到墳地里有一大片玉米桿。
這是求之不來的機會,他哪里顧得上害怕,一口氣跑回家,拉上架子車,拿上镢頭,
一個人趕天亮前,把那些玉米桿全部拉了回來,來來回回好幾趟,
一下子解決了這個冬天的溫暖。他聽說兒子沒凳子,每天站著上課。
原本是借坐同桌的凳子一邊,不知因為什么得罪了他,人家不給坐,他就站著上課。
大成聽了很心酸,覺得自己這個爹當的太不合格,發誓要趕下次回家時,必須做三個板凳。
因此他費盡周折,找了個木匠師傅,跟上當學徒,干了兩個月,背回來三個高凳子。
剛好老大上三年級,老二上二年級,老三馬上要上學了。下雨天沒有雨鞋,孩子們上不了學。
為了給三個兒子買雨鞋,大成鐵心一橫,背起鐮刀約上同村青年出門趕場。一直南下,
追著麥子成熟的腳步,一路收割,一路攬活,全靠步行。漫無目的闖蕩,
找到活晚上就有地方吃住,找不到活晚上就忍受饑餓露宿街頭,大成咬牙堅持著,
半個月后回來,一次買了三雙雨鞋。這是大成認為自己干的最漂亮的三件事,
多年以后還常常提起。(二)日子一晃又過了五年,大成又添了一個閨女,別提有多稀罕。
到了七十年代末,改革開放,分田到戶,自負盈虧。村上有一戶人家,春節期間做燈籠。
正月十五賣了,剛好接上交學費。大成就帶媳婦去給人家幫忙,學會了,
自己回來也開始做模具。正好大成有木匠手藝。用一根直徑十幾公分的樹身,
選一頭粗一頭細的那一段,截出七十公分長的一段,再打磨成很光滑的圓柱體,
這個圓棒就做好了。再找一塊十幾公分厚的長方形木頭,給正中間刻個洞,
這個洞能從圓棒的大頭套下去就可以,這個叫楦子。首先,把白紙裁成整齊的長方形,
再用粗細不一的短毛刷子配合尺子,在燈籠頂上,畫出紅綠藍三根橫線,
剩下的紙就染成紅色或黃色兩種。等這道工序的顏色晾干后,大成提起毛筆沾上墨汁,
在黃色的紙上寫上四字祝福語。等字晾干后,再十張整理一沓,用五毫米粗的繩子,
以均勻的間距勒緊在圓棒上。立起圓棒,把楦子上的洞從圓棒的大頭套下去,
雙手平行按壓楦子,把紙從圓棒的大頭壓縮到小頭,紙板就做好了。
壓縮的紙板就成了半圓帶褶皺的長條,再把這個長條拉開一點,用嘴吹開,揭成一張一張的。
吹紙是最辛苦的一個環節,吹的人眼冒金星,氣短心跳,嘴邊粘滿顏色,手也被染上顏色。
接著把剛吹開的褶皺紙,上下兩頭用手縮緊,變成半圓形,再把兩個半圓用漿糊粘在一起,
放在炕席上烘干。最后再在小圓棒上套上一大一小的木圈,給圈上涂上漿糊,
把這個圓形的紙套上去,用鑷子夾放在圈的漿糊上。兩個圈都上好,
連同小圓棒一起蹲在炕席上,等烘干后,拿起圓棒的大頭,把圓棒的小頭輕輕在炕上一磕,
一個漂亮的火罐燈籠就做好了。接著就要糊一個很結實的柜子。
用鐵絲把竹桿扎成一個長寬兩米左右的長方體,再用漿糊把牛皮紙一層一層錯開接茬,
糊上幾層,以防路上風大吹爛。裝滿一柜子燈籠,把柜口用繩綁好,
天不亮約上同村幾戶做燈籠的人,用自行車帶著去趕集售賣。第一次賣燈籠回來,
大成買了三頂軍用棉帽。寒冬臘月天,孩子們的耳朵和臉都凍爛了,他看著實在心疼。
別看平時吃飯的人多,干活的人也多。大成和媳婦還有三個兒子各負其責。剛好五個環節,
染、壓縮、吹、糊、上圈,一條流水線。這是家里每年一項大收入,因此堅持了整整二十年,
直到孩子們都脫貧才停手。八十年代初,流行改換煤爐灶。看似簡單,
好不好用看爐膛吸風大小。有的爐灶燒火聽不見聲音,火力不旺,蒸饃還是不行。
有一段時間,每家都有爐灶,還是離不開風箱灶。大成就把自己家的爐灶拿來琢磨,
用泥糊上,不行又拆了,一遍一遍的改造,直到燒火時,擋上爐門,
也能聽見爐火中“呼呼”的吸風聲。這下他成紅人了,家家戶戶換爐灶非他莫屬。
同村的爐灶換完,又被推薦給外村的親戚家換爐灶。一些年輕人為了學手藝,
主動來給他打下手,在他的點撥下一個個出徒成了匠人。只要有土建活,都想找大成親自做,
連蓋新房,帶換爐灶,全套交給他。他開始組建自己的一隊人馬,拉來蓋房,畫圖紙,
做報價,開工。從地基到瓦頂,每一個環節都是他親自帶徒弟做出來的,
大家都放心把活交給他。這樣一次的流程干完,他的膽子更大了。開始接各種大小活,
越來越老練,越有名氣。十年的光景就滿足了農村的需求,蓋房子的活越來越少,
匠人也層出不窮。他又進入水泥蓋房行列,從學徒和灰開始做起。
有土建基礎的大成干了一批活,就學會了整個環節。人們的生活也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。
土建的房子還是經不住多年風雨的摧殘,開始流行用水泥沙子蓋平頂房。大成可沒閑著,
跑前跑后的攬活。幾乎是一家沒蓋完,又定好下一家,甚至有人約時間提前排隊等。沒幾年,
大家的土瓦房都蓋成了水泥平房,活量也越來越不樂觀,價錢也開始擠兌。
再說這幾年還添了一個閨女,一家八口人都等著他一人養活,他在掙錢方面不敢有絲毫松懈。
大成在縣城里找了一個建筑隊,蓋的是銀行大樓,工期長,工費高,結賬利索。
他毫不猶豫背起鋪蓋,安營扎寨在建筑隊。一個星期回來一次。每次都是天黑下工后,
吃過飯,推著自行車翻上縣城溝,再騎行五十多公里回家。他回到家是深夜,孩子睡得正香。
他早上走時,孩子還沒醒。孩子早起上學,發現桌上有白面饃饃,就知道父親回來過。
從這時起,孩子們和他變得有點生疏。兩年時間,他能識圖紙,能帶工,
在建筑隊承包一小部分活干。干著干著,有人叫他合伙包工程,蓋一座三層的教學樓。
大成豪不猶豫就開干了。合伙人出資,他出力,兩個人配合相當好,就成了鐵搭檔。
蓋了一座又一座的樓房,承包工程掙的錢不少,但養活一家人還得再好好奮斗幾年。
五個孩子還都在上學,小腳娘也癱瘓在床上幾年,媳婦一人要一邊種烤煙,
一邊拉扯一大家子。大成看著齊刷刷的三個光葫蘆小子,個個都要娶媳婦,蓋房子。
大成認為他已是“撥開烏云見天日,守得云開見月明”。(三)再看看他搭檔,
只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,一家四口,日子過得相當富裕。但他在金錢面前人性裸露,
開始膨脹,膽肥理歪,不走正道。在一個工程上,大成就栽在他搭檔的手里。
本來兩個人承包的活,錢一直由他的搭檔來掌管。他這下開始講排場,大手筆,消費闊綽。
幾天時間就和做飯的女人搞上了關系,還不羞不臊的過起了夫妻。大成講究的是行得正,
坐得端,做事有板有眼。這下可把李大成給氣壞了。開始大成還苦口婆心勸他的搭檔,
人家不聽反而還很嫌棄他的勸阻。因此兩人就杠上了。說話再沒有好語氣,
做事也不順利配合,時不時就是口槍舌戰,關系越來越僵。大成帶人把工程干完,
給工人結算工資時,他搭檔竟然把手里的工程款打牌輸完了。工人都是大成帶來的,
肯定是追著大成要工資。大成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工程尾款上。
給工人許愿說年前尾款一到馬上給工人付錢。這一拖就是兩年,
大成帶著工人能把他家門坎踩爛,就是要不到錢。因為工程是靠他的關系承包來的,
所以工程款都是先經他手,才發到其他人手中的。要賬的路煎熬了幾年,
總算把工人的錢都結了,唯獨大成的薪水一分沒給,白忙活了一年。大成從此和他絕交。
還好,近幾年攢了些積蓄,大兒子高中畢業不久給結了婚,親朋好友添把手輕輕松松夠了。
三個兒子大了,是大成一把好幫手。兩年多攢了錢,給二兒子娶了媳婦。五個月后,
癱瘓六年的娘也去世。來年三月,有人給三兒子說媳婦,一說即成,就等著進門。
可大成手里連半毛錢都拿不出來,這急得大成和媳婦整夜睡不著覺,
把所有的親戚都借了個遍,終于給三兒子把婚結了。給大成落下一萬元的債,真讓他煎熬,
只有帶上三個兒子都來工地,一心掙錢還錢。大兒子是個書生,休息時經常手捧一本書。
干活出蠻力,技術不長進。二兒子喜歡投機取巧,因此經常反工,大成經常替他收拾爛攤子。
三兒子有勇無謀,有力氣干活,但不打算學技術,一門心思想逃。沒干幾天,
三兒子罷工回家,去城里打工了。大兒子始終做著土工,給過機會,就是頂不上去。
做工太過于細致,手里不出活,只能當替工。一有技工,他就被退下來繼續做土工。
因此他沒有堅持這個行業。二兒子憑那股牛勁嘗到了甜頭,學會了很多技術,有時執拗起來,
大成是沒一點辦法。后來,他自立門戶,繼承父業。家里人口越來越多,地少,口糧接不上。
大成這次承包了一套家庭住房,建院墻,蓋大門樓。叫上媳婦來工地做飯,
既掙錢也能填飽肚子。兩個閨女正上高中,每周的干糧很緊缺。就讓大閨女來工地取干糧,
相當于提前支取工資。讓小閨女回家找嫂子取干糧。為了盡早還債,大成不敢歇一天。
有一天不小心從甲板上掉下來,摔破了額頭,脊背被東西墊了個口子。
他只是去診所簡單包扎了一下,回來又接著扯鋼筋。正巧這是星期天,大閨女來取干糧,
看到父親這一幕,淚水噴涌而出,站在遠處不敢靠近。夏天,正中午的太陽格外炎熱。
大成頭頂的草帽下,額頭上纏著白紗布,汗水從白紗布的邊沿滑過他的臉頰,
順著下巴尖一滴又一滴掉進腳下的泥土里。背后右肩處的白襯衫破了一個五厘米大小的口子,
明顯看到裹在背上的白紗布滲出淡淡的血紅。大成使勁扯住鋼筋頭,吃力向前傾著整個身體,
一步一步向前挪換著腳步,到了要求的長度,停下來喘口氣,看著工人剪斷,
再重復扯下一段。大成盡管低頭拉扯,跟本沒發現站在遠處抹淚的閨女。
再次回來扯鋼筋時才發現,驚喜地叫著閨女的名字走近她,
笑著解釋說:“不小心從三米高的架子上掉了下來,只是蹭破點皮,沒大礙!
”“那你還不休息!”閨女帶著幾分心疼埋怨他。他哈哈一笑,
把草帽向上撫了一下說:“工程進度急,趕時間交工。”大成領閨女來到媳婦的住處,
讓她們娘倆說話,自己喝了幾口水,又上了工地。太陽的光再強,
不及他內心渴望金錢的灼熱。幾年后的一天,工程竣工宴上,大成喝多了,回家后胃疼難耐。
他從年輕時就有胃病,吃飯很注意冷熱生硬。這次大意了,等送到縣醫院時,
大口吐血做了急救手術,胃被切除了四分之三。手術醒來后,他微弱的叫著一群孩子的名字。
當孩子們都見過他后,他又念叨:“大閨女回來了嗎?不要叫娃,路太遠,假也不好請。
”念叨的次數多了,他媳婦忍不住給大閨女打了電話,說了情況。
閨女在電話里半信半疑地問:“是真的嗎?怎么會呢?
父親一輩子都是鐵打的漢子呀!”當大閨女站在病房門口時,已經是術后第三天。
大成第一眼看到閨女,眼眶濕了,臉色臘黃,虛弱地抬了抬嘴,像是叫閨女的名字。
一雙深陷的眼睛,無力地看著閨女,想說又笨嘴笨舌說不出個什么。
閨女低著頭偷偷地抹眼淚。問了才知道,這次多虧大舅哥擔保,破例先做手術后交費,
更新時間:2024-12-04 10:10:26