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一)我似乎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,夢里周圍全是水,我躺在湖底,
水草和游魚從耳邊劃過,激起一層一層微妙的漣漪。睜開眼時,才發現自己躺在床上,
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月白色芙蓉羅帳,隱隱從外面透出些昏黃的燭光。想說些什么,
試探著張了張嘴,喉嚨嘶啞的發不出任何聲音,反而帶起胃里一股不適,
像是塵封了多年的陶罐中的幽靈迫切的想要翻涌出來。外面傳來一陣輕巧的腳步聲,接著,
一只小巧的手撩開羅帳伸了進來。先是輕手輕腳的拉開帳幕,
再將層層簾幔挽起掛在帳邊彎成花枝形狀的金鉤上,不經意間露出的掌心逆著光,
像是一汪剛出殼的蚌肉,柔軟而靈活。那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女,模樣精致,
梳著一個雙環髻,發髻上只簡單綁著兩根綠色的發帶,隨著她的動作,
飄飄揚揚的如同一枝新鮮的柳葉。她并不看別處,只認真的做完這一切,
又轉身回到了一方桌案前,將搭在架子上的一張白色的布巾放進銅盆里洇濕,隨后,
響起一陣嘩嘩的水聲。我想要喚她,思索片刻,卻發現腦袋空空,我甚至,不知道身處何處。
伸出的手從半空中落了回來,砸在黃花木梨的床沿上,發出咚的一聲響。嘶,真疼啊。
我暗暗皺眉,少女被這聲音吸引,三步并作兩步的跑過來,看見我一副萎靡的樣子,
忽地有些哭笑不得。「小姐!您醒了小姐!終于醒了,謝天謝地,上天保佑......」
她有些語無倫次。她撲上來,如同一只初生幼貓貪婪的黏住主人身體,想要汲取溫暖一般。
她抱的太緊,我的胸腔被這股巨大的力量突然壓迫住,只感覺呼吸一滯,
原本就難受的喉嚨更是有些難受,接著被嗆的連連咳嗽。她連忙松開,
還是用那只白皙的手輕柔的替我拍了拍胸口,漸漸將那股不適壓了下去。見我面色好些,
少女也止住動作,長長的眼睫上已掛著些晶瑩淚珠,泫然欲泣的模樣。
我有些不習慣的偏過頭,眼神卻正對上花幾上一瓶百合,粉色狹長的花瓣,馥郁芬芳的氣味,
熏得人有些暈暈沉沉。我皺了皺眉,一股不適涌上來,險些叫人喘不過氣。
少女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,看清是那瓶百合,
渾圓的眼珠里也露出些奇怪神色:「那是前日花房送過來的,說是小姐您病了這么久,
定然睡的不安穩,這百合有助眠功效,特意送來的。」好像一切都很合理,但是總覺得,
哪里不對。大約真是病了一場的緣故,只是這病忒奇怪,我竟記不起許多事情,
于是試探性的,我看向少女稚嫩的臉龐,斟酌著問她:「你是誰。」少女明顯一愣,
貓兒似的眼珠瞪的渾圓,隨即露出一個無比牽強的笑容:「您在說什么啊,小姐。」
我訕訕的笑了笑,抿了抿唇,隨即有些破罐子破摔的說:「我可能失憶了,
現在我什么都想不起來,包括我自己。」我伸出一根手指,指向自己心口的位置。滿室寂靜,
靜到我能聽見燭花噼啪爆裂的聲音。她終于癟了癟嘴,落下一汪淚來,徑直砸到我的手指上。
「怎么辦啊,小姐!還是那天泡的太久,腦袋都泡壞了。」
她絮絮叨叨的說起我大病一場的緣故,原來,夢中那種落水的場景,竟是真的。
我半靠在枕頭上,擁著一床繡滿并蒂蓮的華貴錦被,聽著少女將我的身世娓娓道來。
「小姐不會連自己的名字都忘記了吧。」她開了個頭,又將頭頭一歪,看著我疑惑的問道。
自然是不記得,我心虛的很,面上卻不顯,仍舊裝作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:「說下去。」
好吧。她吐了吐舌頭:「小姐的閨名喚作頌宜,家中排行第三,上面有一個哥哥,一個姐姐,
平日里我們都喚您二小姐,半月前,皇帝下了圣旨封您為容華,我自幼跟在小姐身邊,
自然是要跟您一起的,何況相爺和夫人待我極好,三天前,
您聽見路過的宮人說蓮池那邊新育了一種奇花,便想著去看看......」
宮中蓮池種植著許多種荷花,尤為出名的就是低光荷,花身雪白,每逢夜幕低垂之際,
就會發出或深或淺的光芒,像是一盞盞小小的明燈。那天天氣尚好,我們朝著蓮池方向走去,
卻不小心弄掉了手腕上的玉鐲,小吟自告奮勇的返回去尋找,
就在她舉著那只在花叢里找到的玉鐲欣喜的想要找我邀功時,
遠處的蓮池方向卻傳來陣陣喊聲,這聲音驚來了宮中侍衛,她匆忙奔過來,
就看見躺在地上一臉雪色的我。幾乎所有人都以為必死的我,卻突然睜開了眼睛,
只是幾瞬時間,又很快沉睡了過去。之后的幾天,我就一直睡著,高熱不退,
接連說了好久的胡話。「說什么了?」我抬起頭,有點好奇的問道。「倒聽得不是很清楚,
只聽見些你啊我的,又像是在哭一樣。」她斜了斜眼睛,偷偷打量我的神色。「小姐,
真的什么也不記得了?」她又添上這一句。我有些累了,感覺身體還是有些虛弱,
提不起太多力氣,不太想搭話,只是略略應了一聲。「可我總覺得,
小姐不像是自己掉下去的......」她咕噥幾句,
終于還是接著說了下去:「您從前在江南外祖家待過,是極通水性的,何況那蓮池水并不深,
怎么會溺水呢。」(二)我住的宮殿,喚作柔芳殿,殿外種了大片垂絲海棠,如今正是花季,
一場風雨過后,地上落了厚厚一層花瓣,像是鋪了一層柔軟粉嫩的蓋毯。聽小吟說,
歷來居住在這里的,都是皇帝的寵妃。她又說,我入宮已半月有余,卻連皇帝的面也沒見著,
就連那日落水之后高熱不退,也只換來傅瑕隨意的一句:「周容華貴為后妃,凡需藥材,
盡可取用。」像是隨意養著的一只貍貓,落了水,差點丟了性命,
主人卻因為繁忙將它托付給旁人,末了帶上一句,這貓病了,但是挺名貴的,別讓它死了。
我看清自己的處境,心下一片冰涼。小吟倒是一臉輕松的樣子:「小姐不要擔心,
您長得花容月貌,天姿國色,皇帝若是見到你啊,準保對您一見傾心,說不定,
就是前朝政務繁忙,脫不開身嘛。」她端過來一只翡翠小碗,里面盛滿了濃黑的藥汁,
藥湯在碗里晃了一晃,隔老遠就發出清苦的味道。我接過碗送到唇邊,眼也不眨的一氣飲盡,
又將空碗遞了過去。小吟卻沒有立即接住,呆了片刻,才伸出手捧過空碗放在桌案上,
想是想起了什么,她又轉過身從一旁的柜子里拿出一個琉璃罐子,
從里面取出一枚腌漬過的亮晶晶的蜜餞,朝著我遞過來:「小姐從前,最怕喝藥了,
每每都要放許多甘草來壓壓,如今,這樣苦的藥,小姐卻什么也不說,真是,
真是......」是嗎,她說的情真意切,我竟記不清自己還有這樣的習慣。
她眼里已蓄滿了淚,發髻上碧綠的發帶隨著動作一搖一晃,極是可愛:「從前,
小姐每次生病,大小姐是最心疼的了,可如今,明明離的這樣近,都過去好幾日了,
大小姐竟連看望您不愿意。」我其實記不太清了,包括我不愛喝藥,包括我的大姐姐,
連一絲印象也無。我只是在想,明明已經有一個女兒成為帝妃,
為什么還要將另一個也塞進來,難不成皇宮真是那般千好萬好。我有些猶疑,
斟酌幾番后還是問了出口:「我入宮,她說什么了嗎。」小吟的眉毛皺的可以夾死一只蒼蠅。
「大小姐什么也沒說,她...她也許是還在生氣吧,畢竟,
從小看著長大的妹妹突然變成了后妃, 一時接受不了,也是情有可原。」我心頭一顫,
話已忍不住出口:「那你說,姐姐會不會恨我。」她一驚,似乎有些訝異我會有這樣的想法。
我也被自己的想法驚住,畢竟,那是和我從小一起長大的親生姐姐,
我們是一個母親肚子里出來的血脈相連的親人。我接著解釋:「我入宮,也許不是為了助力,
是想要取代她呢。」小吟的臉上浮現出更為糾結的神色,一時間難以將這些串聯起來。
我一臉無奈看著她:「你說,姐姐入宮多久了……」她開始扳著指頭算,十根手指數了兩遍,
堪堪得出結論:「到這個月,正正好好兩年了。」兩年了,卻還沒有誕下子嗣,
想必姐姐芳儀在深宮里,也有諸多無奈吧。小吟沉吟片刻,似是不忍般,
開口辯解道:「比起大小姐,月華宮的那位夫人,以及戚將軍家里那位小姐,
可能都更恨你些。」她有些奇怪的看我一眼,那一眼里竟含了些悲哀的意味。
不是說才入宮半月嗎,我的仇人竟這么多,我有些無語凝噎。這幾晚,我仍舊睡的不踏實,
總是重復做著那個夢。夢里我躺在一片水澤里,五臟六腑都被壓得喘不過氣,
層層的水波在眼前款款擺動著,依稀可以看見上方投下的溫暖的光暈,然而我伸出手,
卻無論如何也脫不開身,那種窒息的感覺太過強烈,醒來時,總覺得胸口悶悶如針扎般疼。
然而我的記憶卻像是慢慢在找回,確如小吟所說,我在錦繡堆里長大,父母千嬌百寵,
哥哥姐姐疼愛,前十五年的人生,實在是太過順遂。長姐選入宮為妃后,
眼見著小女兒也初初長成,父母也為我早早安排了一門極好的婚事。是肅國公陸家的公子,
陸終。我知道這個名字,因每逢花朝節時,許多貴族淑女們相聚在一起,提起最多的,
就是這個名字。一切本是水到渠成的好事,待我及笄之后,兩家的婚事也提上了日程,
問名、納采有條不紊的進行著,只等著三書六禮之后,成為陸家宗婦,延續兩家的尊貴血脈。
可是在合婚庚貼時,父親派去的人卻帶回了極意外的回答。那位四國聞名的相師,脾性古怪,
那一日卻極有耐心的,拿著那封紅色的庚帖沉吟了許久。直到來人和緩的眉眼漸漸聚起,
他撫弄了幾遍稀疏的銀須,方才給出一段批語。「兩心不合,實乃孽緣。」
這無疑是一記重錘,砸在片刻前還歡天喜地的眾人面前。侍從有些難為情的遞過那封庚帖,
上面的紅色似乎也暗淡了下去,又艱難的添上一句:「那位相師還說,說二小姐女主鳳命,
貴不可言,大人,這......」一向沉穩的父親亦有些動容,
口中喃喃說道:「怎會如此。」母親幾乎暈過去,在侍女攙扶下喂下幾口茶水,
方才平了平氣,含淚說道:「早知道就不找那相師了,胡說些什么,換一個,
換一個或許……」她眼睛陡然一亮:「大人,換一個人,此事按下不表,說不定還有轉機呢。
」父親的聲音卻仿佛頃刻間蒼老了好幾歲,看著目露希冀的母親,
低聲嘆道:「鳳命的預言一出,誰還能左右結果啊,夫人。」第二日,
冊封的圣旨就到了周家。宣旨的宮人眉眼含笑:「恭喜丞相大人了,一門出了兩位帝妃,
日后啊,一切還需仰仗大人和兩位娘娘了。」父親的腳下有些不穩,還是強撐著接了圣旨,
道了聲謝,又將厚厚的一封紙包遞了過去。「周二小姐是有福氣的,
太尉大人養了個好女兒呢。」宮人也不推辭,接過紙包揣入袖籠,
對著仍舊跪在地上的我笑著附上一句。就這樣,我被匆匆接入宮中,封了個容華之位。
小吟說的對,兩年不見的妹妹突然成了后妃,即便是身不由己,卻還是令人心寒。她生氣,
不來看我,也是人之常情。小吟問我:「那,陸終怎么辦呢。」對了,還有個陸終。
我的未婚夫,陸終。「小姐同陸公子,明明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啊,那個老匹夫,
卻斷言您跟陸公子會結成怨偶,說不定是哪家的小姐私下賄賂了他,叫他說出這番話,
好搶了陸公子去。」小吟一臉認真的模樣,看得我有些心頭發酸。那位陸公子,
其實我沒有太多印象。父母之命 ,媒妁之言,她們都說他極好。樣貌好,家世好,
更難得的是性子也好,母親笑著說:「整個盛京,除了我家頌宜,
怕是再也沒有配得上那位公子的姑娘了。」「是啊,二小姐這樣的才貌品行,
這兩人站在一起啊,才真是一雙璧人呢。」一旁的嬤嬤也笑著附和。我沒能和他站在一起,
甚至連面都沒有見過。新婚的夫妻,得是成親那日才能相見,母親卻在幾月前托了人,
送了我一副畫像。「都是板上釘釘的事了,提前看一下未婚夫婿的樣子也沒什么,
母親那時候盲婚啞嫁,到了你這里,母親還是希望你能有個數,也不至于到掀了蓋頭那日,
才知道自己的夫君長什么樣。」她扶著我的肩膀,眉眼含笑說道。暮色四合,星垂平野。
我將閨房房門扣好,揮退了所有侍女,獨自坐在錦榻上時,
才將那副裝裱精致的絹布拿了出來。說不好奇是假的,縱然旁人都說他好,
我也想自己看一看,萬一呢,萬一母親喜歡的是方頭闊面的長相,
萬一他們都欣賞的是那種魁梧武夫。絹布在眼前一寸一寸展開,
畫中人的樣子也漸漸清晰起來。他穿著一套青色常服,
袖口和領口都用同色的絲線繡了雪竹紋樣,華貴又低調。如玉般的雙手交疊放在身前,
指見嵌著一枚青色的指環,熠熠生輝。最先奪人心魄的是那雙眼睛,明明柔和如清茶,
卻好似破曉朝陽,藏了數不盡的風流韻味。然后是他的的眉,他的唇,他束的工整的發,
原來,世上竟真有這樣美的人。我的耳朵驀地有些發燙。這便是陸家的公子,我未來的夫君,
他的確長得很好看。那段婚約剩下的,就只余這樣一個清麗的影像,
陸終大約永遠也不會知道,我曾短暫的傾慕過他。(三)在柔芳殿將養了好幾日,
我始終覺得哪里不對,今日方才悟出來。這偌大的殿內,來來往往忙活的,
竟只有我從府中帶來的小吟一人,整個柔芳殿的宮人,怕是一只手都數的過來。
尤其是這幾日,興許是我在病中的原因,宮人也免不得憊懶,竟沒有見過除小吟之外的人。
我問起時,小吟又露出一個奇怪的笑容。接下來她一番話,更是將我本就懸著的心,
直接硬生生沉了下去:「小姐,這幾日我都幫您打探清楚了,如今宮中位階最高的,
便是那位月華夫人,你進宮之后,月華夫人說是怕宮人沖撞了你,
特意將柔芳殿原本侍候的人都喊到了月華宮去,說是要好好調教一番,這一調教,
就等了半月。還有啊,你落水之后,當晚她就宣稱腹痛難忍,召了院中所有醫正前去月華宮,
連藥材都不肯分一點給我們,您說,這不是故意同您作對嗎。」「我同這位月華夫人,
是有什么過節。」記憶斷斷續續,有些時候,我還是摸不準,問一問小吟。她仔細思索一番,
也不得結果:「小姐同她,應是沒有見過的,不過我聽別的宮人說過,這位夫人性子古怪,
向來是恃寵而驕,她做這些,大約也不是針對您,不過為著皇帝的寵愛罷了。」是嗎,
這后宮,還真是同夢中那方水池一樣,深深淺淺,冰涼的很。再次來到那片蓮池,
其實我早已記不得那日景象,據小吟說,那日我的心情似乎不錯,從前聽過書中講過低光荷,
聽聞宮中蓮池育了花種,特地來一觀。這個時節,蓮池還是一片青綠,
傳說中名貴非凡的花木連個骨朵也沒冒出,偶有幾條鮮艷的錦鯉從水中探出身子,
激起一陣水花。「喏,就是這里。」走過一方八角亭,湖邊栽植著幾株高大的芭蕉,
透過寬大的蕉葉,依稀能看清不遠處的水面,小吟冷不丁的來上這一句,指向一處新鮮痕跡。
那里從前大約生長著某種蕨類,如今露出些新鮮的泥土,旁邊倒伏著幾叢綠色的枝葉。
我扶上一棵芭蕉枝干,對著空蕩的水面微微出神。「小姐想起來什么了嗎。」
小吟一臉希冀的看著我,目光里滿是期待。「記不得了。」我如實回答。她頓時小臉一垮,
嚷聲喊道「這可怎么辦,我們來到這里,人生地不熟,小姐又泡壞了腦子……」
她滿含憤懣的從地上拔起一根蕨草,有些發泄般的扯著莖葉。
這樣孩子氣的動作引出我一點笑意:「放心啦。」我也跟著她蹲下,
順手拍拍她的肩膀:「你不是說,你家小姐我國色天香,傾國傾城,還有一張漂亮臉蛋嗎。」
她果然被我誆住,抬起頭似乎想說些什么,卻在下一瞬長大了嘴,露出一副極其震驚的表情。
我忽然有些不好意思。「小姐,仙女啊。」小吟仍舊呆呆的,慢慢甩出這句。我知道,
我嘆口氣,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。醒來時,我也好奇過自己的相貌,
還特特尋了面光滑銅鏡來,鏡中人雪膚花貌,顧盼生輝,確實美貌。她拉下我的手,
露出極無語的神色,隨即扳過我的肩膀轉過頭,手指朝那邊略略指了指。
這蓮池有一個極秾艷的名字,叫做蓮漪夏艷。蓮池中央建了一座湖心亭,
一架白玉橋上連接著湖邊,此刻那里不知何時站了一位紅衣女子,手上撐著一把紅綢傘,
漫不經心朝著我們的方向看過來。那一瞬間,仙姿昳貌,神妃仙子,
所有的美好的詞堆砌在她身上都猶嫌不夠。我感覺自己的心臟都停了一停,
就連全身的血液都頃刻間涼了下去。這樣奪人心魄的詭異的美麗。五紅衣美人裊裊娉婷,
從白玉橋上拾步而下,徑直走到我和小吟身前。離得近了,看得見她烏黑的發,濃黑的眉,
和嬌艷欲滴的絳唇。她身上的龍腦香味先飄過來,香氣旖旎,更襯的她美艷非常。
我保持著半蹲的姿勢,半晌不曾挪動一下,在這名動天下的美人面前,
仿佛一只被逮到做錯事的鵪鶉。「這便是陛下新封的那位周容華嗎,的確別致。」
美人收了傘骨,花瓣般的唇邊露出一絲笑意。宮廷禮儀,我依稀記得,當下理了理裙裾,
直起腰來,對著她行了一禮。「呵,禮數倒是周全,模樣也不錯,怪不得陛下不顧群臣反對,
也要迎你入宮了。」她用殷紅的指尖掠了掠耳旁的發絲,語氣不明的說道。
竟還有這樣一樁事,她不說,恐怕我永遠不會知道。那個一伸手就攪動風云,
改變我命運的人,被她那樣甜蜜的提起,不知怎么,就勾起我心底一點點的不為人知的戾氣。
戾氣一生,嘴上就多了點諷刺的意味:「夫人既不想看見我,我自會躲的遠遠的,
不擾了夫人的清凈。」大約許久沒遇上我這樣直白的人,她紅唇微啟,眉間微有薄怒,良久,
卻緩緩笑開了來:「比起你那個木頭姐姐,二小姐果然有些意思,不愧是鳳命之人。」
她緩緩靠近,伏在我耳邊輕輕開口,聲音如玉,
卻一瞬間讓我如墜冰窟:「如果一開始就讓陛下與你生了嫌隙呢,你說,那個位置,
還是不是你的呢。」話音剛落,她拉住我的手,卻連連后退,幾乎撞上旁邊的灌木。
我不知道一個女子的手勁竟然這樣大,費了力氣也掙脫不開,我只好將手一甩,
那抹艷色就借著這股勁生生跌了好幾步遠。湖邊濕滑,宮中匠人為防止貴人們滑倒,
特意選的碎石、卵石和瓷片拼成吉祥的紋樣,眼下,
風頭正盛月華夫人正伏在那條鋪滿石子的小道上,一張絕美臉龐寫滿倉惶無助,
而她的衣袖下面的纖纖玉手,卻洇洇流出些濃艷的血跡。我張了張嘴,
卻瞟到她眼底一抹得意神色,有些不明所以的順著她的目光看去。
眼前只匆忙掠過一個玄色的身影,接著是一股勁風。「咚!」極沉悶的一聲。
腰間突地受了這一腳,我疼的彎下腰,小吟忙上前扶住我。
我借著她的力氣慢慢將身體靠了過去,感覺骨頭都在格格作響。「賤人!竟害得夫人受傷!」
他攬著月華夫人的肩膀,黑色的常服與月華紅色的衣裙委頓在一塊,和諧又相配。
他看過來的眼神先是氣憤,接著是茫然,終于脫口而出:「你不是宮人,你是誰。」瞧瞧,
這位年輕的帝王,親手搶了臣子的未婚妻子,將她丟棄在這深宮里,末了,
連她的臉都記不住。腰上傳來尖銳的疼痛,我松開手,輕輕推開身后的小吟,
掙扎著站直身子,雙手抬至額前,對著他行了一個大禮:「臣妾周氏頌宜,見過陛下。」
他的眼神有一瞬間的悔色,卻在看見懷中的月華流血的手臂時,那抹悔意又瞬間撤了回去。
「周容華,孤記得你還在病中,為何出現在這里。」他的語氣算不上溫和,
身后烏泱泱的侍從爭先恐后的跪了一地。月華卻輕輕拉了拉他的袖子,
懨懨的說道:「不怪妹妹,是我自己不小心。」自然是你自己不小心,我抬頭,
卻看見帝王漫不經心拋過來的眼風。「周容華,以下犯上,即日起,禁足柔芳殿。」「陛下,
不關小姐的事啊,求您看在夫人面上,饒過小姐吧。」小吟突地跪下,
朝著面前兩人不住的磕頭。傻孩子,我無限心酸。她還沒看出這是一出夫唱婦隨的好劇目。
六月華夫人有孕了,就在那日傳聞被我推倒受傷之后,傅瑕抱著她回宮,
緊接著宣了醫正為她包扎傷口。嗬,再去遲一步,恐怕那傷口都快愈合了,
我不是沒瞧見她倒地那一瞬間故意將手臂擦破的動作。循例把脈的時候,
那位胡子花白的老醫正卻露出一副雀躍神情,隨即跪下高呼:「恭喜陛下,夫人,
夫人已有身孕了。」這無疑是一個好消息。小吟一臉同情的看著我,
有些僵硬的安慰到:「也未必不是好消息嘛,說不定陛下一高興,就解了小姐的禁足呢。」
她想的簡單 ,這個時候,闔宮的人大約都在等著看我的笑話。我有些懨懨的躺在床上,
滿腦子都是疑問。背后推手沒有找出,眼下又被狗皇帝禁足,還成了全后宮的笑話,
怎么如此倒霉啊。我用被子捂住頭,悲痛欲絕的在心里罵了幾十遍娘。「小姐,你沒事吧。」
小吟看見我這樣,立馬放下手中的傷藥,沖過來將我從被子里剝了出來:「小姐啊,
怎么你落水起來之后,像是換了個人啊,該不會,真是被水鬼上身了吧......」
她喃喃說著,有些心疼的替我揉了揉有些青紫的腰,目光有幾分哀傷:「小姐,
從小就沒有挨過一個巴掌,現在一入宮,那個瞎了眼的狗皇帝就將您傷成這樣,
夫人要是知道了不知道得多傷心,小姐,我怎么覺得這宮里就沒有一個好人呢?」
我從被子里伸出手,拍了拍小丫頭的臉,故作輕松的說:「別怕,小吟,會好的。」是的,
會好的。「可是,眼下我們連這柔芳殿都出不去,只能在這里等著,陛下想起來,
能來看看你,要是想不起來了,難道我們就要一輩子呆在這個黑漆漆的宮殿里面嗎?」
我柔聲安慰她:「怎么會呢,你忘了,我是上天批過鳳命的人啊。」
他們用這命格將我拘進宮來,那也讓他們按照命格走下去吧。
月華宮夫人有孕的消息很快蓋過了天命之說。傅瑕一喜,果然命人解了我的禁足,
只是罰了半年的月例。很快,柔芳殿就迎來了第一位客人。同我記憶中一樣,
姐姐果然是歲月靜好的樣子,溫柔,和善,一舉一動,都十足十的是一個大家閨秀的模樣。
她穿著一件淺粉色宮裝,云鬢高聳,本就白皙的臉頰上輕輕的掃了一層脂粉,
嬌嫩的如同春日挺立枝頭的桃花。她就站在殿外,如從前許多次一般喚我:「小宜。」
我停下手中的筆,剛寫下的字跡未干,只好任由它攤在桌案上。將狼毫筆在水洗中仔細涮過,
掛在一旁的青玉筆架上,方才悠悠轉身,看向面前這位不速之客。她怡然自得的走了過來,
帶著柔美的桃花香味,像是與我從來沒有嫌隙般,拉過我的手指,
用隨身的手絹擦拭上面的墨跡。「你小時候,每回練字,都會染上墨,到如今,
還是沒改掉這壞習慣。」那墨跡已經干了,怎么擦也無濟于事。我不動聲色的抽出手,
尋了張軟椅坐下,微笑著看向她:「好久不見,姐姐。」「你還認我這個姐姐嗎,」
她似自嘲般,一雙眼再抬起時,已蓄了一汪淚:「父母此舉,叫我如何自處啊。」
她用手絹沾了沾眼角,露出一個極勉強的笑容:「我本來是有些生氣的,可我想,
你有那樣好的未婚夫婿,定不是自愿的,心里也就好受多了,你不知道,小宜,姐姐在宮中,
每一步都走的艱難。」一開始,傅瑕也是寵愛過姐姐的。她溫柔,美麗,
少女懷春的羞怯足以吸引任何一位年輕的君子。可是后來,久未有身孕,
饒是端莊大方的姐姐,也開始聽信一些偏方,喝下一碗又一碗奇異的藥汁。
終于在她喝完一碗紫河車熬煮過的湯藥時,看見了殿外傅瑕難看的臉。「他嫌棄我,
連帶著嫌棄我身上的味道,漸漸地,就不常來了。」她的目光癡癡的,
像是沉醉在過去的輝煌中。「后來我將那獻偏方的醫女攆出宮,開始參禪念經,
我有好好改過的,他知道,還說要陪著我一起,去宮外的青山寺祈福。」「就是那次,
他遇見了月華,再后來,月華就入了宮,我真恨啊,如果那天,我沒有突然生病,
若是我同陛下一起,他就不會走到那浣紗溪,也就不會遇到在溪邊搗衣的月華。」
昔日溪邊浣紗女,今成深宮帝王妃。那樣的美麗,那樣的絕色,即便村妝野束,
也不掩國色天姿。那一定是一段美麗的相遇,如果雙方都有意的話,
如果沒有任何的權利左右,利益牽扯。「聽說起初她是不愿意的,陛下執意帶她回宮,
在馬車中她便解了束帶,想要自系其喉而死......可如今,你瞧見了吧,
見過了天家富貴,誰還會回去那個小村子過活,如今,月華宮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,
早已沒有我們這些人的容身之處了。」她說完,又低下頭幽幽哭起來。如今后位空懸,
諸事皆由月華宮負責。月華夫人偏偏又是那樣桀驁的性子,后宮眾人,早已有諸多不滿,
卻又礙于帝王的寵愛,一絲一毫都不敢表露出來。「姐姐想要我怎么做呢。」
她艷麗的眼角不著痕跡的劃過一絲恨意,隨后抓住我的肩膀,
保養的長長的指甲幾乎刺近我的皮肉,耳邊傳來略顯急切的聲音:「小宜,為了周家,
也為了你我,月華的孩子,不能留。」我心頭一震,不可置信的望向她。她說完那句話,
很快便冷靜下來,絲毫看不出剛才的瘋狂,只見她優雅的拈起桌上那只未燃完的熏香,
放在鼻尖嗅了嗅:「我記得,從小,你就愛搗鼓這些東西......旁人愛花愛珠玉金器,
你偏偏要不一樣,制香,配藥,連府中的醫師都夸你有個靈巧的好鼻子,這對你來說,
應當很容易吧。我心頭怦怦作響,不敢相信這是那個小時候,
即使冒著大雨也要救一只困在水洼的幼小貍貓的少女,顫顫開口:「那是個人,姐姐,
雖然還未出生,但用不了幾個月,他就是一個嬰孩,姐姐要我做這樣的事,
不覺得有些殘忍嗎。」我頓一頓:「姐姐有想過陛下嗎,這不止是月華的孩子,
也是他第一個孩子,是宜國的繼承人。」「不是。」她將手中熏香扔在地上,
綴滿各色寶石的錦鞋踩了上去,抬頭看著我,一臉篤定的說道:「宜國的繼承人,
不會從一個村婦的肚子里誕出來。」她有些悲哀的看我一眼。「那在姐姐眼里,
誰有資格生下宜國的繼承人。」她忽然看過來,目光涼津津的,卻帶著笑,
如同看一塊沒有生氣的冰雕:「你。」「你不知道吧,你上次落水差點淹死,
我之所以一直沒來看你,是因為去找了云侍衛。」「他與我自小相熟,
更新時間:2024-11-29 12:02:36