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章
怪城咸陰
丹素一個勁兒地摟著凈渠,忽而“哎呦喂”地大叫一聲,整個人被一股強大的力量猛震出去!她連翻了四五個跟頭,劃出數道黑色流光,好不容易才站穩當了。若非她身板兒靈活,這會子老腰都要折了!
“寶瀾小乖乖,你何時練就這般功夫?”丹素詫異道,“莫不是當真拿到了護陣晶石?!”
但凡了解葉瀾止的人,都認定她不過是負氣出走,碰了壁自然會乖乖回家。哥哥姐姐是這般想,二姐丹素亦然。瀾止拿到護陣晶石?任誰聽了都只會當個飯后笑話,塞塞牙縫罷了。
凈渠仙君并未答話,轉身伸手將小男嬰撈進懷里,兀自走出結界的范圍。
結界外頭,才是真正的陰都。
燈火通明的一座不夜城,人、鬼、妖、魔混居的怪地界兒。
“獸頭,新鮮的獸頭,十兩咸陰錢嘞,便宜賣嘞!”
葉瀾止躺在凈渠懷里,睜著大眼睛,好奇地望過去。
街市上熙熙攘攘,十分熱鬧,與人間的集市、妖界的妖市很像。小攤小販沿街擺了攤子叫賣,顧客一邊逛,一邊挑選自己需要的貨品,用咸陰錢結賬。至于貨品的種類,那可多了去了,三天三夜也說不完。什么獸頭妖肺、金丹美夢、魔氣鬼影……只有想不到,沒有買不到。
“老板,你這獸頭都放了兩天了吧,那血都變顏色了!”一個虎頭人身的妖走過去,挑挑揀揀地道,“頂多……這個數!”
虎妖伸出三根手指,可把鷹頭小販難為死了,“哪有兩天?昨兒現剁的,要不是預定貨物的人沒來,哪里能放到今兒賤賣?虎大哥,您打聽打聽,這么好的貨色,怎么著也得五十兩,十兩已經很便宜了!”
買賣雙方又是一番拉扯砍價,最后虎妖佯裝要走,鷹頭小販連忙拉住他,唉聲嘆氣地說:“好嘛好嘛,五兩帶一個,虧本啊虧本……大哥下回可得再來啊!”說罷,小販拿了油布將獸頭打包好,虎妖心滿意足地付錢提貨。
許是嗅著獸頭腦髓的味道忒香,虎妖路上便拆了油布,大口品嘗起來。吸溜吸溜,吃得賊香,葉瀾止看著看著,肚子叫了起來。
她抬頭去看凈渠,見他仍是一副淡然模樣,心下感覺哪里不對。那是獸頭哎!凈渠仙君不是凡間的保護者么,怎么半點憐憫或者氣憤的情緒也無?
“那并非真獸頭。”瀾止還沒來得及問,凈渠竟出言解釋,“牛骨拆碎混合豬腦,至多半兩。”
從古到今,買的沒有賣的精。
“他不怕被發現,或者被上頭查到?”
“利字當頭,鬼神昏頭。”
凈渠說完,隨手捂住她的嘴,將她一個接一個的問題憋回去。他不喜聒噪,更不喜她用他的聲音去聒噪。
于是乎,咸陰城的集市上,眾怪瞧見了一幅怪畫面,紛紛一怔:一個嬌俏的“姑娘”抱著一個胖乎乎的小男嬰,手勁兒大得幾乎要把男嬰憋死。
“姑娘”穿街而過,那么多好東西,連看都不看一眼,兀自停在生意最差的布攤跟前,把快要閑睡著的花大娘喚醒。
“姑娘”要了一匹再素凈不過的麻布,瞄了一眼后頭跟著的丹素,“她會付賬。”
丹素唬了一跳,細長黑眸不住地打量“姑娘”。
待丹素付了錢,“姑娘”抄起布攤上的剪刀,“咔嚓”幾剪子把一頭長發剪了!尤其是腦后,幾乎給剪成禿瓢了!“姑娘”又把麻布剪吧剪吧,給自個兒把后腦那血淋淋的箭傷包扎了。一圈又一圈,裹得那叫一個嚴實。
按說治傷嘛,包扎很正常。就算心疼頭發,也該是“姑娘”心疼才對。沒想到,小男嬰坐在布攤子上“嗷嗷”大哭,“混蛋,我的頭發啊,養了兩百年的頭發啊!”而“姑娘”淡定地揩了揩臉上的鼻涕眼淚,隨后抄起男嬰扛在肩上,向街市盡頭走去。
丹素緊緊跟在后頭,緩緩皺了眉頭,又倏而綻開一抹笑來,“小寶瀾,你是惹了個不得了的人物啊……”
咸陰城本就天天有怪事兒,時時有怪人兒,以至于“怪”才叫“正常”。是以,對于今兒在街市上出現的這幅怪畫面,眾怪瞧瞧熱鬧便罷了,沒怎么往心里去。卻沒想到,這俏姑娘和胖男嬰,會給這座咸陰城帶來那樣恐怖的動蕩。
這是后話。
現在對葉瀾止而言,最恐怖的是繼被散去妖力之后,又被凈渠這貨搞成了禿頭。
而,對丹素而言,最動蕩的是自個兒的暝丹府被那個不得了的人物,給破了。
凈渠穿過街市,在第三個岔路口停下,緊接著腳步一擺,穿過左邊小巷,路過三條巷道。路上有不少妖怪瞧姑娘和男嬰白白胖胖的,看著很美味的樣子,紛紛圍上來要獵去做今夜的美食。
凈渠卻瞄都不瞄他們一眼,指尖一個火雷訣丟過去。
轟!轟!轟!
妖怪們火燒屁股,嗚呼哀哉地逃散。
“如此解決,干脆利落。”丹素贊嘆地想。
葉瀾止卻是越發氣憤,扒住他的脖子狠狠地咬上去,卻只留下一排口水,“不許欺負我們妖族!”
凈渠揪起她的后頸子,像揪抹布似的,用她的肚皮擦口水。瀾止被晃蕩得暈頭轉向,起先還掙扎叫罵,到最后卻連半句話也說不出了,只能氣息奄奄地耷拉著耳朵,搖搖晃晃地在口水中凌亂。
凈渠見她終于消停了,這才拎著她繼續前行,最后停在一棟豪華亮麗的超大號府邸門前。朱紅大門高聳、巨獅石像壓陣、琉璃金瓦裝點,竟是比人間皇宮還要富麗。門上匾額洋洋灑灑地書寫了仨字兒:
暝丹府。
自打脫離流芳門,丹素最自豪的事兒有三樁:煉丹術天下第一、調戲的俊男美女不下三萬,第三樁則是建這座氣勢恢宏的暝丹府。她用畢生所學,在暝丹府外、府里設下結界,共計七七四十九重,使得這座府邸比銅墻鐵壁還要牢不可破。
她曾放下狂言,所有丹藥全在第四十九重結界內的丹火閣擱著,誰想要就放膽來拿,只要——能破了她的結界!
凈渠仙君在暝丹府門前靜立片刻,伸出一根手指,往虛空處劃了個“十”字。
他側過頭來,對丹素道:“換魂丹,我要了。”
“換魂丹是我的心肝兒寶貝,”丹素冷笑,“可不是誰想要就要得了的!”
“事在人為。”
凈渠仙君話音剛落,虛空處的“十”字驟然顫動,跟抽風似的。甫一鎮定,“十”字中央迸射出灼人的金光,似一道箭刃,橫空刺入府內。
葉瀾止蒙了圈兒,什么情況,剛打完架還不過癮?之前被凝華真人追殺時,凈渠不是受傷了嘛,怎的還能使出這般厲害的仙術?換魂丹,換魂丹……難道他是要……
“凈渠仙君,有話好好……”
葉瀾止還沒來得及當和事佬,又被凈渠塞了嘴。
丹素只覺周身一顫,氣血霎時逆行。她縱身躍上府頂,右腳一跺!
她的腳尖下滾出無數赤色小蟲,瘋狂流竄,又迅速融入結界之中,致使金光箭刃穿行的速度放緩。她剛彎了唇角,笑意卻忽地僵在臉上。金光突破第九重結界之后,立刻變得強勢起來,以銳不可當的架勢,一舉沖破四十重結界!又快又狠,毫不留情。
丹素胸口劇痛,喉頭腥甜,嘔出一口老血。
葉瀾止揮動小手,想擺脫凈渠的控制,看看二姐傷得如何。凈渠卻沒給她探病的時間,兀自抬腳穿過七七四十九重結界的破洞,穿過富麗豪華的房屋和繁華秀麗的花園盛景,來到丹火閣。
大門口,丹素從袖中取出一粒丹藥,吞服而入,雙指并攏點中胸前穴道,將血止住。府內的官家、小廝、侍女們感應到這番動蕩,嚇得連忙往外逃,見到門口的丹素,立馬撲過去問:
“丹主子,您這是怎么了?”
“丹主子,您咋嘔血咧?”
“丹主子,您可不能死啊,您死了,我們可怎么活啊!”
……
丹素揩了揩嘴邊的血,嗔笑道:“行了吧,我還死不了,甭一個個跟哭喪似的。”
下人們聞言,立即閉嘴。
“幽茶。”
“奴婢在。”
“今兒有貴客,去把府里最好的龍井取來,用碧寓砂壺。”
幽茶望了望主子,心中疑惑:那破了暝丹府結界的小姑娘,如何成了如此尊貴的客人?
“愣著做甚?快去快去!”
“是,丹主子。”幽茶得了令,急忙回府做準備。
丹素望著結界上的破洞,笑得十分歡喜。
下人們見狀,抹了抹汗,互相使了個眼色:咱家主子,該不會被人給……轟傻了吧?
——丹傻小分割——仙君忒暴力——
葉瀾止早聽姐姐說過,二姐丹素畢生癡迷煉丹術,什么稀奇古怪的丹藥都煉過。可她剛剛被提溜進丹火閣,還是被眼前的景象駭住了。
丹火閣十分寬敞,正中央擺著一個巨大的丹爐,爐中的三昧真火散發著灼人的熱力,烤得人皮膚又干又繃。
丹爐左邊,一排排青銅古架上擺放的,盡是血淋淋的心臟。心臟大小不一,形狀不同,顏色也有深有淺。葉瀾止輕輕一嗅,便知這些心臟皆是挖了三天以內的,小一些的是兔子和黃鼠狼的心臟,稍大一些的是鹿和羊的心臟,再大一些的深紫色心臟則是從黑熊精胸口現挖的。
每顆心臟上方都懸浮著一株小草,草中滲透出綠色的酸香氣息,將心臟層層包裹。
“以心煉丹……”葉瀾止喃喃地道,“她這是要治誰的心病?”心丹煉制極度復雜,也極有挑戰性,或許丹素不是專為誰煉制,只是為了挑戰自個兒。
咕嚕嚕……
肚子又餓了,葉瀾止舔了舔嘴唇,眼饞地想:二姐用來煉丹的心臟可都是上乘品,味道定然不錯。
可她剛伸了手想撈一顆來解解饞,后頸子一緊,又被凈渠提溜到了丹爐右邊。同樣的一排排青銅古架,擺放的卻是一個個悶葫蘆。用葫蘆做藥罐子,確實比其他的容器如鐵盒、陶罐、木箱等更好,它的密閉性極佳,自成一個結界,可保護丹藥不受外界影響。
葫蘆的大肚子上刻了字兒,有的是“春情丹”,有的是“腹瀉丹”,有的是“隱身丹”,還有的是“變豬丹”……凈渠掃視一遍,身形一閃,來到最里面一排架子,尋到了一個刻有“換魂丹”字樣的葫蘆。
“換魂丹?”葉瀾止大喜過望,“終于可以換回身體了?!”
與食物相比,還是換回身體更有誘惑力。她咽了口唾沫,果斷把伸向心臟的手轉向葫蘆。
凈渠仙君將葫蘆的塞子拔下,倒出里面的兩顆指甲蓋大小的黑色丹藥,謹慎地嗅了嗅,不錯,是換魂丹的味道。沒想到他沉睡凈天柱的五百年歲月中,仙門竟出了第二個煉丹奇才,只可惜……
他將換魂丹握于掌心,并未吃下,而是把瀾止放在最高的架子上,然后緩緩地落下身體,原地打起坐來。
“喂,你這是做甚?”瀾止趴在架上,探頭向下望,只能看到他的頭頂,“吃換魂丹之前,還要運氣的嗎?”
凈渠仙君沒言語,氣息吞吐之間,已將丹田之氣運行一個小周天。腦后被重重麻布包裹的傷口已經止了血,此時忽而閃出金光來。金光散開后,漸漸形成一個圈兒,將妖力從傷口中吸出。
他這等架勢,葉瀾止再熟悉不過。
“不不不……不許再散我妖力!”葉瀾止急得從架子上猛撲下來,直直撞上他的后腦勺。
“嘭”的一聲,她被那金光震出三米開外,肉嘟嘟的小身板兒在半空里翻了仨滾兒,重重地摔在遠處的青銅架子邊,撞倒了十幾只葫蘆。葫蘆們像是起了連鎖反應,一個接一個地搖搖擺擺、滾滾落落,愣是把她埋進了葫蘆堆里。
天殺的,她就剩那么點兒妖力了,連飛都飛不起來,他為什么就是不肯放過?
奪走一個妖的妖力,就像是摘了唱戲人的嗓子、拔了畫者的眼珠子、斬了書生的腦袋瓜子。而奪走一個妖的全部妖力,此妖將無法再凝聚妖氣,最終魂魄離散而亡。所以,她體內僅存的這點妖力,是她的命啊!或者說,他就是想要……
她的命?!
他說過,仙門從不會放過妖族,他是仙門的老師祖,定是他教的!
葉瀾止揮動小胳膊,拼命扒開葫蘆,終于鉆出了葫蘆堆。她一頓猛爬,抵達凈渠后面,扒著他的后背衣裳,搖搖晃晃地起身。她要堵上缺口,要阻止最后的妖力散失,要保住自己作為一名狼妖的尊嚴!
終于,小手夠到了他的后腦勺,可是……
金光已不再吸出妖力,后腦的缺口也不再冒出黑乎乎的氣兒來。
葉瀾止那點兒可憐的妖力,已經被他散了個干干凈凈,半絲不存。她從他后背上滾下來,頹敗地趴在地上,肉身板兒一動不動。她清楚地感覺到,不管是她的身體還是她的魂魄,都變得越來越虛弱。她會死的,她一定很快就會死了,就算換回原來的身體,也不過是一條失去生命的獨尾灰狼。
一百二十年前,她保不住自己的尾巴;
一百二十年后,她保不住自己的命。
鼻子一酸,眼眶濕潤,可她連大哭的力氣都沒了。
凈渠仙君轉過身來,便撞上她絕望的眼神。
“為什么這樣對我?”葉瀾止悲哀地問,“就因為我是妖?就因為我是……最好欺負的妖?”
不是……
凈渠仙君很想這樣告訴她,如果這樣能令她好受一些的話。但他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,因為不管是或不是,她體內的妖力,都必須清理得干干凈凈。
“莫要哭了。”
凈渠仙君輕輕皺起了眉頭,感覺相通,她的鼻酸引動他的鼻酸,她的眼淚引動他的淚珠,她的絕望讓他的心隨之揪起。是的,絕望,她之前也吵鬧過、大哭過,卻從來沒有絕望過,可如今……
歷經數百年歲月,他早已看淡生死。“絕望”這種情緒太過陌生,陌生得令他微感不悅。
“你不會死。”凈渠仙君的語氣是一貫的淡漠,卻帶了些安慰的意味,“吃了換魂丹,我送你回妖界。”說罷,他捏住瀾止的小下巴,將一顆換魂丹強行塞進她嘴里,仿佛這樣便能將那種“絕望”的情緒立刻丟棄。
更新時間:2024-11-02 11:12:45