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
撈尸人沒有食言,從清晨又一直找到了后半晌。他沒說累,也沒說煩,只不過到后半晌時,我全身上下的力氣,已經(jīng)泄光了。
我愣愣的坐在船上,看著空蕩蕩的河面,心里說不清楚是酸,還是苦。
這可能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知道了失去一個至親之人,究竟是怎么樣的滋味。
“你家里,還有別的人嗎?”
“沒有了......”我抬頭看著撈尸人,盡管不想當(dāng)著外人流眼淚,可眼睛就是不爭氣,回雙眼一瞬間朦朧了一層淚光:“就我和我爹兩個人......”
撈尸人沒再多問什么,拿出一個酒葫蘆,咕咚咕咚喝了兩大口,擦擦嘴角,又駕馭四羊船開始找。
這一找,又是整整一天。我想找到父親的尸體,但又不想找到,如果找不到他的尸體,那么,我心里或許還能留存一分指望,指望著,爹還活著,只不過是從別的地方上了岸。
撈尸人讓我吃一點(diǎn)干糧,如果一直餓著肚子就會沒力氣。然而,我根本沒有吃東西的心思,拿著撈尸人給我的干餅,我低頭想了好久,才鼓著勇氣問道:“大叔,人要是死在水里,是不是不管漂的多遠(yuǎn),最后還是能找回來的?”
其實(shí),撈尸人帶著我尋找了這么久,我心里已經(jīng)不抱什么指望了,人落水這么久,必死無疑。我只是巴望著,能把父親的尸首給找回來。
“不一定。”撈尸人想了想,又搖搖頭,朝著沉浸在夜色中的河面望去,說道:“有的人死在水里,尸體永遠(yuǎn)都找不回來,因?yàn)椋切└∈既チ艘粋€地方。”
“那些尸體,都去了哪兒?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撈尸人又搖了搖頭:“這么多年,我也在找那個地方。”
我渾身上下的精氣神,似乎一下蕩然無存。
撈尸人算得上仁至義盡了,又帶我找了兩個時辰,才找了個河灣靠岸。一上岸,我一屁股坐到地上。從小和爹相依為命,爹沒了,我不知道下面的路,該如何去走。
撈尸人忙了這么久,也顯得很疲憊,坐在我身邊,拿著自己的酒葫蘆,慢慢地喝。我心頭的難受,說不出來,自己憋了很長時間,眼淚又一次無聲無息的滑落下來。
“人無論遇到什么事,都要活下去的。”撈尸人把酒葫蘆遞給我,說道:“要是心里真難受,就喝一口吧。”
我接過酒葫蘆,喝下了這輩子第一口酒。
爹沒了,小漁船沒了,家也就沒了。撈尸人收留了我,從此以后,我就跟著他學(xué)撈尸。
師傅姓付,叫付千燈。我沒有跟他學(xué)藝的時候,壓根不知道撈尸這一行里面有這么多的門道。黃河灘靠撈尸謀生的人數(shù)以千計(jì),除了那些半路出家的半吊子,真正的撈尸人大概分兩派。我和師傅這一派,叫做“打金鐘”,四羊船的船頭吊著一口小鐘,每次撈喜,只要喜神上船,就得在船頭的小鐘上敲打一下。師傅說,有些喜神死在水里,怨氣太大,上船的時候要是怨氣沒散盡,會殃及撈尸人,小鐘一敲,等于把浮尸的怨氣都震散了。就因?yàn)橛羞@么一個規(guī)矩,所以才叫打金鐘。
撈尸的另一大派叫“喜神廟”,喜神廟的人一般都受雇于死者的家屬,拿到錢才肯下水撈喜。等喜神撈上來,會暫時存放到陰陽磚蓋起來的停尸房里,河灘上的人管這種房子叫喜神廟。
時光荏苒,不知不覺間,我已經(jīng)跟著師傅學(xué)了四年,從當(dāng)初那個懵懂無知的鄉(xiāng)下少年,長成了十九歲的大小伙子。
我們師徒撈尸沒有固定的目標(biāo),一般來講,河灘沿途的村鎮(zhèn),都有當(dāng)?shù)氐泥l(xiāng)紳出面籌錢,然后請撈尸人把某段河道的浮尸給撈上來,或者送到義莊,如果離義莊太遠(yuǎn),就掛到晾尸崖,等著家屬來認(rèn)領(lǐng)。這些鄉(xiāng)紳籌的錢不多,師傅做這樣的活兒已經(jīng)三十多年了,勉強(qiáng)混個溫飽而已。
雖然錢少,但師傅很盡職,除非是汛期水勢太大,下不了河,其余時間,每天雷打不動的要駕著四羊船,在河道周圍轉(zhuǎn)一轉(zhuǎn)。
跟著師傅的這四年,我一直在想,父親的尸體,究竟漂到哪兒去了,是不是和師傅說的一樣,漂到了那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。
又是一個初夏,汛期將至,師傅想趕在汛期之前多跑幾趟。我們把那條不知道用了多少年的四羊船推下水,這幾年里,師傅的手藝我沒能學(xué)全,不過駕船是我自幼就學(xué)過的,對這條四羊船,我已經(jīng)輕車熟路。
等船下河,我們慢慢沿著河道轉(zhuǎn)悠了一個來時辰。因?yàn)槠綍r撈尸的報(bào)酬不多,所以生活一直比較清苦,我正在長身體,肚子里卻沒有油水,一出力就覺得肚子餓。
“師傅。”我劃著四羊船,再看看自己黃皮寡瘦的身板,就有點(diǎn)堵心:“咱們也和喜神廟的人一樣,接兩樁私活唄,那掙錢掙的多,這有兩個月了吧,就昨天吃了一次肉,還那么一點(diǎn)兒,我還沒嘗出味兒就沒了......”
師傅淡淡的笑了笑,沒有言語,抬手丟過來一個油紙包。油紙包還沒有打開,我就聞到了一股誘人的肉香。
“師傅,這......這多不好意思......”我摸了摸頭,尷尬的笑笑,我知道,這是昨天買來的肉,師傅沒有吃,專門留了下來。
“吃吧。”師傅又淡淡的笑了笑,他這個人很少說話,哪怕跟我天天朝夕相處,一天下來說的話也不過二三十句而已。
油紙包里的肉香勾的我直流口水,打開就吃了起來。包里的豬頭肉還沒有吃完,天色就突然陰沉了。
今天的天,陰的有點(diǎn)怪,現(xiàn)在還不到汛期,雨水沒有那么多,但半空中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冒出來一大片黑沉沉的烏云。烏云籠罩了天空,隱約還能聽見云里有隆隆的悶雷聲。
天一陰,跟著就起風(fēng)了,我們的四羊船沒有船帆,風(fēng)如果不是特別大,對船只影響就不會太嚴(yán)重。只不過起風(fēng)之后,周圍的河水開始不停的翻滾,仿佛一大鍋燒開了的黃不拉幾的水,看著有點(diǎn)嚇人。
師傅看看天色,又看看河面,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么。過了好一會兒,他問我:“十三,你跟著我學(xué)了幾年撈喜了?”
“四年......”我悄悄舔了舔手指上的油,全神貫注的駕馭著四羊船,這種起風(fēng)浪的日子,即便黃河上的老船家,也得小心應(yīng)付。
“是啊,四年了,時間好快......”師傅又想了想,接著問道:“十三,你知道不知道,咱們打金鐘一派的撈喜人,為什么別的營生都不做,只在河里撈喜?”
“這個您不是說過么?祖師爺定下的規(guī)矩,三撈三不撈,撈喜人做了自己不該做的事,遲早也會掉在河里被別人給撈上來。”
“祖師爺是定下過這樣的規(guī)矩,可我在黃河撈喜三十多年,不是完全按著祖師爺?shù)囊?guī)矩去做的。我在這兒撈喜,只是為了......”
“為了什么啊?”我沒想到師傅今天會跟我說這么多話,也沒想到他說話會斷斷續(xù)續(xù)的,心里一急,就追問道:“師傅,您在這條河里撈了三十年,到底是為了什么?”
“十三,你記好,我在河里撈了三十年,只是為了撈上來一具三只眼的喜神。”
“三只眼的......喜神?”
我并不知道這個世上有沒有三只眼的浮尸,可這些話頓時讓我想起了四年前的往事。如果不是那具獨(dú)眼浮尸,我爹或許還不會出事。
“我年齡大了,有點(diǎn)撈不動了,這輩子,可能都撈不到那具三只眼睛的喜神,你還年輕,少說還能在這條河里撈二十年。”師傅站起身,對我說:“十三,一定記得我的話,假若有一天,你湊巧撈到了三眼喜神,那你就會知道,黃河里那些撈不上來的浮尸,最后都去了哪兒。”
我還沒來得及答話,一條載人的渡船猛然從上游順?biāo)疀_了下來。渡船的船身有點(diǎn)斜,一看就知道是船漏水了,而且,看不到渡船上掌船的船家,船上的十幾個乘客驚慌失措,都在船上縮成一團(tuán)。
更新時間:2024-11-02 10:12:4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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