官子笑笑,朝他擺擺手,轉身跟著陳執事朝里面去。陳執事話極少,官子也不是個聒噪的人,
一路上兩人都不言語。往雅舍的路上,竹搖清影,簌簌作響,有琴聲傳來,古韻悠長。
幽篁里,那人著墨色端坐撫琴,音律高遠空靈,如同水墨暈染,在夕陽竹海里鋪陳開來。
官子聽得癡了,呆呆站在路邊,一直聽到斜陽遠,紅霞盡,直到羽青點上了雅舍邊的石燈籠,
那火光在琴聲中明明滅滅。仙鄉景已清,仙子啟琴聲。秋山空月寂,淳風一夜生。一曲終,
余韻裊裊。那少年抬眼,淡淡道:“怎么才來?”官子道:“被人攔住了,耽擱了一會兒。
”“嗯?”“還不是因為挑戰的事,我跟那四個大天才說,我挑上席笑庸,
就是因為看席少爺不順眼。”他忍住笑,“你看誰順眼?”“你呀,看你挺順眼的呀。
”官子說得極其坦然,“不過你有時也挺煩人的,比方說昨天讓我做死活題,
做完題還不管飯。”少年笑意慢慢擴大,站起身來,羽青忙到里面推開雅舍的門,
少年帶官子進去,進門那一刻,腳步一頓,“你看著還算順眼的人,叫燕禎。”“哦哦哦,
久仰久仰。”燕禎突然很想雙手捏住她的臉,問她久仰什么久仰。兩人到桌前坐下,
羽青上茶。上好的金駿眉,品一口齒頰留香,官子正要贊嘆,就見燕禎遞過來把扇子,
不悅道:“就給我寫了這個?”官子一看,哎呀,
可不就是自己涂涂畫畫、金井欄拿去氣劉青州那把?怎么又回到他這兒了?真是的,好尷尬。
她瞧著扇面上歪歪扭扭的字,訕笑道:“我寫的有趣兒不?”燕禎板著臉,“羽青,
拿去燒了。”官子不樂意了,“為啥呀?”燕禎冷冷說道:“丑。”“別燒呀,
我還想留著樂呵呢。”燕禎冷聲問:“對著劉青州的名字樂呵?”官子一聽,
連忙揮揮手:“拿走拿走,趕緊燒了。”她偷眼瞧瞧燕禎,
見那少年冷著臉一副生人勿進的模樣,覺得蠻好笑。她說:“沒別的事情我就先回去了,
我朋友還等著我呢。”燕禎道:“有。”“有什么!”官子音調不由高了起來,
這家伙有時候說話特費勁,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,真是夠了!一見官子快抓狂的模樣,
少年唇角勾起,臉上泛出微笑,他拿過來一卷佛經,說道:“幫我抄經。
”官子沒好氣地白他一眼,“不管。”“嗯?”“你讓我抄我就抄?”“嗯。
”官子氣道:“你知不知道我明天要跟席笑庸對局?”“知道。
”官子的聲音調值不由得高了好幾度:“那你還好意思讓我幫你抄經?”燕禎眼波流轉,
斜睨著她:“你抄了經,還能輸給他怎么著?”“當然不能。”官子越想越氣,
“又讓我寫扇面,又讓我抄經,這些寫字的活兒為什么讓我來做?”燕禎慢悠悠道,“字好。
”官子不想說話了。燕禎拿出官子的死活題試卷,指著上面“官子”二字說:“你的小楷,
有禪意,她會喜歡。”“哦,讓我寫字幫你討別人歡心?那我總得要點兒報酬。
”“就知道你是個不吃虧的。”燕禎道,“你今天幫我這個忙,改日還你個人情。
”他這樣一說,官子便不再墨跡,“行,你應承了這一件,我應該不虧,研墨吧。
”燕禎挑了挑眉:“再說一遍。”官子咬咬嘴唇,笑得狡黠:“求我抄經的人必須親手研墨,
我抄的經才會更有禪意。”燕禎輕笑出聲,站起身提過來一個食盒,輕聲道:“不忙,
今兒個管你飯。”官子很滿意,這才是求人辦事應有的態度嘛。她打開食盒,
里面是栗子糕、豆沙卷、蓮子膳粥,還有幾道菜肴。樣數不少,只是每樣都一小碟,
菜品配色極美,裝飾也相當考究,處處都透著精致。官子覺得,這些有品質感的美食,
連飄出來的香氣都帶前味中味和后味呢!她剛要動筷,突然想起了什么,問:“你吃了么?
”燕禎道:“你覺著呢?”官子猶豫著說,“你沒吃……可能不夠。
”燕禎笑出了聲:“你先請,一會兒還會送來。”官子餓得急了,不客氣也不矯情,
端出來就開吃,邊吃邊說:“要是星陣在這兒就好了。”燕禎問:“你弟弟?”“嗯,
我把弟弟送到沐家的蒙館了。等我打敗席笑庸,入了爛柯院,安頓下來就去看他。
送他去的時候,哭得真是可憐,以后我得弄個小院,我們姐弟倆種種花,看看書,寫寫字,
下下棋,直到他長大。這樣是不是很好?”燕禎笑笑,正要說話,
突然看見羽青在門口不停使眼色。他問:“什么事?”羽青用手比了個“九”。
燕禎皺眉:“又像上次那樣?”羽青應了聲“是”,燕禎想了想,
站起身對官子說:“我先出去一趟,你吃完了東西等我一會兒。”官子笑道:“請便,
你在旁邊看著我吃,我還不自在呢,總擔心你要跟我搶。”她朝燕禎擺擺手,燕禎笑笑,
帶著羽青走了。官子自行填飽了肚子,隨后往瑞獸爐里添了一丸香。又洗了手,潤筆研墨,
拿鎮尺壓好了紙,靜坐片刻,拋卻雜念,執筆,開始抄經。外面竹濤陣陣,雖已入秋,
還能聽到幾聲蟲鳴。官子凝神靜氣,一筆一劃,皆虔誠恭敬。也不知過了多久,
她落下最后一筆,輕聲道:“愿此功德,普濟眾生。”隨后她靜靜坐在桌前,思緒飄了很遠。
曾經的年少時光,她被那個和藹的老人教導著,
下棋彈箏、書畫金石、鑒賞古玩……學了好多風雅之事,
也不知道那個老人在那個世界如何了?身邊沒有她,他一定很寂寞。官子嘆了口氣,
要感謝燕禎,把這樣安靜的夜留給她,讓她有時間回想自己的來處。竹里雅舍一直寂靜著,
直到快子時,外面才有腳步聲,燕禎忙完事情回來了。他推開門看了一眼,
不覺放輕了腳步——官子趴在桌上,睡得正香。佛經已經抄好,整整齊齊放在一旁,
文房四寶都歸置到原處,碗盤也收拾妥當擱在食盒里。她趴在桌上,枕著右胳膊,
右手握了把褶扇,睡得很是香甜。他翻看她抄的經,每個字都漂亮通透,就算是最后一筆,
都寫得認真至極。就像她這個人,無論做什么都不敷衍,只要決定做,就盡心盡力。
他輕輕抽出她手里的扇子,她的食指動了動,又軟軟地垂下去,那小手白皙如玉,
指甲干凈光潔,甚是可愛。燕禎看得出神,就是這樣一只手,寫大氣狂草,寫娟秀小楷,
擦去她弟弟的眼淚,捻棋子縱橫十九道。他笑笑,這小姑娘,還以為她會說沒人研墨不寫,
誰想到她竟然全都做好了。他打開扇子,不由愣住,扇面上的字極漂亮,骨骼清秀,
行筆瀟灑飄逸,行云流水一般。她寫的是一首詩:獨坐幽篁里,彈琴復長嘯,深林人不知,
明月來相照。他拿著扇子,看得癡了,任燭火嗶啵作響,猶在回味。過了好久,
他才回過神來,伸手推推她,她皺皺眉,迷迷糊糊睜開眼,傻乎乎地看著他。
他說:“去塌上睡。”她點點頭,然后趴桌上秒睡。燕禎無奈極了,只好又搖醒她,
把她引到塌上,輕手輕腳蓋了被,然后坐在桌前看書。等到天光大亮,燕禎聽到里面有響動,
轉回頭,看見官子揉著眼睛走過來。“醒了?”他問。她點點頭,
聲音里還帶著困意:“實在太困了,害你坐了一晚,抱歉。”他放下書,“無妨。
”官子往桌面上看了看,問:“你看見了嗎?我給你寫的扇面。”燕禎笑道:“收著了。
”“喜不喜歡?”他微笑:“喜歡。”“那天買了扇子一直帶在身上,昨晚抄完經覺著手順,
就寫了。”他唇角勾起,看上去心情不錯:“有心了。我叫了婉娘伺候你梳洗更衣用膳,
沒記錯的話,今天你要對陣席笑庸。”“多謝”,官子問:“一會兒你去觀棋嗎?
”“今兒個去不成了,我要出城一趟。”他起身打開窗子,一片翠色入眼。他望著窗外竹海,
輕聲道:“你見過我的事,不要跟別人說起。”官子道:“好,我絕不跟別人說。
”“那我先走,祝你勢如破竹,馬到功成。”“放心吧!”官子笑道,“等你回來時,
爛柯令一準兒換人。”在這個時候,爛柯院門口已是人聲鼎沸,大家都在等著院門打開,
進里面觀看挑戰賽。金井欄頂著倆黑眼圈,連聲打著哈欠,不停四下里張望。
如今他已是爛柯院新生,就算勝利是撿漏撿來的,那也是丁字第一人。另外,
他跟挑戰席笑庸的官子都來自九禾,因著這一層,更加被大家熟識。所以來觀棋的人看到他,
都會問上一句:“金公子,小官子呢?”每每有人問,金井欄都胡亂應上一句:“路上呢,
一會兒就到了。”在他身邊的沐云笙卻急得團團轉:“金井欄,你真的沒看見小官子啊?
”金井欄小聲道:“真的,她說有事,辦完事就回來,結果跑出去一夜也沒見人影。
我等了她一晚上,坐臥不安吶。昨天也真是蹊蹺,‘小菜一碟’的扇子不見了,
官子也不見了,我整個人都像被掏空一般。唉,愁死個人,小官子怎么這么不省心呢。
”沐云笙猛地一拍腦袋:“是了!如果官子對局時不出現,別人就會說她心生怯意,
那會很沒面子的。一定是席相知,就她最壞!”說完,沐云笙挽起袖子找席相知去了。
“席相知,你究竟做了什么手腳?”席相知哼了一聲,扇了幾下手中的團扇,
慢悠悠道:“說什么呢?”沐云笙越看越覺得席相知可疑,“小官子呢?
你是不是派人把她綁走了?”席相知左右看看,頓時開心不已:“她真沒來?這回怕了吧?
大概趁棋局沒開始先跑了!你別看我,我們家是熹京有名的圍棋道場,堂堂正正的,
怎么可能暗地里做手腳。”“裝!你接著裝!”沐云笙道,“你們家不動手腳,
官子能被判負?你要是會說真話,你都能上樹!你等著,官子今天不來,我就去報官!
”席相知氣得也掐起了小腰:“她要是跑了,我的賭約怎么辦?我還報官呢,哼!”這時,
爛柯院大門吱呀呀打開,元禹、梁觀等執事從里面出來。外面眾人立刻肅靜,
只聽元禹說道:“今日挑戰局,四大道場各派十人觀戰,爛柯院丁酉年新生也可入場。
其余人等不得進入爛柯院。”一聽這話,大家明白了,這一局棋爛柯院很重視,
普通人是不能湊這個熱鬧的。好在院門口也有大棋枰,在這里看也是一樣。
有觀棋資格的魚貫而入,金井欄有些不甘心地磨蹭著,想著再等官子一會兒。
梁觀瞧了他一眼,問:“丁八十一,還不進去?”金井欄支支吾吾:“哦哦……好。
”席相知冷哼一聲:“別等了,恐怕是真嚇得不敢來了。”金井欄道:“不可能!
沒人使壞她就一定會來,要怕也是你哥怕,要躲也是你哥躲。其實昨天我都看到了,
四個爛柯令棋手里有仨男的,論俊俏,你哥不及那兩個;論美貌,你也不及沐家兩位姑娘,
所以今年四大家來考試的棋手,你們家最不好看。”席相知都快被氣抽抽了,
心里突然升起無力感,這個金井欄,比官子還要難纏,以后一定離他遠遠的,一定!
更新時間:2024-06-16 00:20:46